柴良:《刘毕业》
刘毕业,府谷县老高川镇王大夫梁村人,敦实而不苟言笑,以土专家之学识,让三趾马化石成为府谷的一张惊世骇俗的名片,卓尔不群;以稳健朴实之作风,让王大夫梁向着美丽前行,丹心赤忱;以慷慨杼难之气度,让朋友陷入负债困窘的企业景象回暖,义薄云天。
身居黄土高原的老高川,远离府谷县城西北方约六十公里,左邻右舍是内蒙古准格尔旗和陕西神木市,南倚陕北高原的旱地农耕区,北靠鄂尔多斯高原的游牧区。形态各异的文化由互相较劲走向融合,紧密牵动着这里的命运。明成化年间,被隔离在横塞陕北山川的延绥长城外侧。清初则被编排为蒙汉缓冲区——禁留地(俗称黑界地),直至康熙三十六()年才解冻,允许汉民入内农牧。随之的走口外大潮中,人口由零渐增,村落也如豆点种在其间的沟渠峁梁。至乾隆朝以长城境外地他尔坝地方的组成部分,明确归入府谷县的版图。民国二十二年()成为连谷联保的一员,民国二十九年划归设在今庙沟门镇沙梁村的连城镇。新中国在老高川村依次设立区、中心乡、公社、乡、镇。
但曾经的进步缓慢,可用一件事作诠释。年代的一年,老高川因计划生育“不力”,在全县人代会上受到了批评。时任乡长脸上挂不住,斗胆站起来发声:“县上能给老高川拴上电灯,我们保证把计划生育搞上去!”理由是没有电,天一黑,男人没有电视消遣,女人无法做针线,只好睡觉,夜长自然梦多。老高川还真的很快通电照明。那位乡长的姓氏名讳已经记不清,但其没有效仿撬门窗,搬柜子,拉猪牛诸般威慑手段为自己攫取政绩,捞取升官资本,并找准条件改善,观念更新,是推动老高川发展进步的关键,实属可贵。
其时,老高川的闭塞落后,外界仍以“山野草地”论断。但表象蒙蔽之下的外人,忽视了其间早已孕育出的独树一帜的人文精神。这里体态高峻,眼界开阔,夏秋端详远山近梁,平缓土厚之处耕田里的由碧绿渐而金黄的波光,在洪亮悠扬的漫瀚调声中摇曳生姿。荒坡野坬上的羊群,闲庭信步的白云一般的在一丛丛马茹茹间飘柔灵动。从这景致看,勤奋守正的力量已深植于这厚实的黄土地。冬春的老高川则惯看西风逢山过山、遇沟穿沟的犀利,拧着一股劲,到一处阳崖下,挥动洋镐镢子,掏一堆炭担回,趁着身热,大块炖一锅地椒喂养出的羊肉,提出高度数的白酒,围坐热炕,信口拈来山曲,吃着,唱着,逗笑着,招呼着干杯,脸红了,心跳了,胸中“气吞万里如虎”,天寒地冻何可惧?这画卷粗犷却见力于工笔,融汇着农耕的精严与游牧的洒脱,洋溢出天高地阔任君俯仰的浩然之气。经其陶冶,淳朴、敦厚、豪爽、热情之品格,成就了后发超越的乐观与豪迈。
王大夫梁的潜质与机缘,则孕育历练出赤子情怀的知音刘毕业,终究放射应有的光芒。从王姓墓葬中发现的大清朝红顶带官服,与传说相印证,可断定早先一步定居这里的王氏家族,祖上确实出过“大夫”。明清之际的“大夫”是朝廷授予官员的一种荣誉称号,尽管并非实权的标志,却是六品以上的官员才能享有的殊荣。也许这支王姓在斯地的始祖熟谙堪舆之术,相中这方风水宝地才迁居而来,竟果真有“大夫”脱颖而出,光照祖宗,荣耀子孙。
王大夫梁坐落在一道山梁的腹地偏南。山梁是老高川与大昌汗的分水岭,并不陡峭,硕大而雄浑,土厚而少石。院墙脚下的沟里,清泉破石而出,甘冽而透着灵秀,滋养着一方生民。村子东南的临崖地层里,多见夹杂些许白砲石的红胶泥,是掘洞涉险掏土龙骨(动物化石)获取微薄活命钱的首选之地。王大夫梁没有让穷途末路者徒劳失望,甚至引来古生物学家、省市县领导、地方文化学者、旅游爱好者的注目、震撼和兴奋,被西北大学古生物系开辟为教学实践基地。这又得益于刘毕业的执着。
明清之季,一支刘姓从陕西延安迁居府谷,编户合河都二甲。清末民国初,其一分支从镇羌堡(今府谷县新民镇)迁居王大夫梁,始祖亲自在大门额头题写镌刻“勤俭为宝”,勉励家族艰苦创业。到刘毕业这一代为第五世,保持着既重农牧,也重读书的传统。刘毕业的父亲已经八十多岁,矍铄硬朗,目明耳聪,有客必亲陪聊天与茶酒。老刘幼年背着吃米先到三十二里外的大昌汗读一年级,又到六十余里外的新民学校读完小学。建国之初,塞上山村的人家,能这样花资本供子弟上学读书,属于凤毛麟角。虽然迫于家境,老刘无缘再深造,回乡依附土地艰难维持生计。但凭着几年上学的养成,改革开放后立即焕发出创业的激情,领着三个儿子层层打坝栽果树治理小流域,在全县创造了典范,年代初,被破格提拔为老高川科技副乡长,长子刘霸业也以科技人才被破格录用为乡上的共青团专干。
刘毕业出生于年代后期。其时的老高川,在经历二百余年的粗放开发后,地貌现出干瘪之况。距离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还得苦撑十余年,才迈步开放搞活。交通与工业的滞后,富藏的优质煤炭尚需睡梦二十余年,才开始出人头地。那岁月中,即使学龄期的男女,也不得不为了吃穿起早摸黑的劳神费心,无力顾及读书的斯文。刘毕业断断续续读完小学,便投身到谋求温饱的扑腾中。他汲取祖母和母亲言传身教的养分,深谙发愤自强自立之要义。祖母出身于乾隆年间晋级府谷第一文化大家族的大堡都二甲的苏氏。民国以来,虽然过了风头正盛的黄金期,但余音仍然绵绵不绝。
因此,祖母持有的仪态,绝非寻常小户可同日而语。祖母对每一个子孙一视同仁之平等精神,以及来了讨吃子必定让其吃饱饭再给挖一碗米的仁爱胸襟,令刘毕业缅怀之时,总要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人情厚道。母亲出身寒门,却深持任劳任怨,绝不小肚鸡肠的贤惠。十五岁的刘毕业凭着勤恳良实、平和宽厚的家庭教养,果断迈出自己奋斗历程的第一步。跟着哥哥,提着专门的小镢头,挖掘出猫耳洞,以光亮如黄豆一般的油灯照明,佝偻着腰,提防着冒顶的危险,掏土龙骨向贫穷挑战。但王大夫梁这座化石富矿,让刘毕业从新生代越过侏罗纪、石炭纪、奥陶纪,穿梭回了亿万年前的古生代。猫耳洞由淘金之门转化为探知和保护化石的坦道。
年,博识、慧眼的古生物学家、西北大学古生物系的薛祥熙教授的出现,将刘毕业由掏化石卖给药店换钱,导向了自觉贴钱保护化石的高大上境界。那一年,薛祥熙教授闻讯而来,考察解读老高川化石承载的生命信息以及地质与气候变异的密码。寻访到了刘毕业,共同对化石的浓郁兴趣,彼此一见如故的投缘。薛祥熙教授打开的一扇知识大门,让刘毕业对化石的认知,发生质的飞跃。西北大学经过实察、检验、交流、比对,与世界古生物学界达成共识,发现以老高川王大夫梁为中心,波及到内蒙古准格尔旗和山西保德县,分布着罕见的代表不同生态与不同地质年代的三层化石,成为世界最大的三趾马动物化石遗址。
从中出土的体重可达几吨甚至更大的诸如大型食草动物三趾马、大唇犀、古长颈鹿和大型食肉动物巨鬣狗的化石,以及目前仅生活于印度的蓝牛的祖宗的化石和体型完整的乌龟化石,解密出老高川一带的远古,曾经处于温润的河湖密布的生物大繁盛状态。薛祥熙教授极其赏识刘毕业的言行举止,一再劝导他到西北大学古生物系学习,惜才之情可见意切。在体制之限中另辟蹊径,疏通环节特聘他为化石复原的临时工,消除了他求学的衣食之忧。又指派自己的学生、后来担任西北大学副校长的张云翔教授专门照顾刘毕业的工作与学习。
年,带着对化石的求知欲的刘毕业,坐着敞篷卡车从老高川出发,到县城转乘解放牌大轿车,从陕北向着关中,在大漠、山梁和沟壑间颠簸了三天,才到了八百公里以外的省城西安,旁听西北大学古生物系的课程,入探求化石奥妙之门。但也让他真切感受到了老高川距离西安的遥远,对未来深切的担忧疑虑,一年以后抉择返回,在奋力从贫穷中崛起的同时自我揣摩化石。
年,刘毕业带着亲手复原的两尊完整的犀牛化石,叩开县上主管文物管理领导的门,“投石”寻求开发化石的路径。时任府谷县人民政府常务副县长慕名鑫与人事部门协商,以专业技术人才录用刘毕业为府谷县文管所正式职工,发力于老高川化石的保护,并特拨专项资金二十万元,批示在文管所所在地的府谷文庙,腾出场所复原展示化石作品。但这钱却被人在祭奠“孔圣人”的文庙里,开辟出了卡拉OK歌厅,企图创收,搞出了天大的笑话。刘毕业的化石保护之路,只好量一己之力蜗行。
随着产业态势与格局的变化,煤炭富集的老高川成为投资热土。自年代中期始,一批煤炭、电力、化工、冶金、建材五大门类的企业落地生根,十余年间就驱动老高川完成由传统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的转型,跃升为高楼林立的经济强镇。刘氏家族也顺势投资工矿,受姐弟照应,刘毕业获益匪浅。
但学历只有小学毕业的刘毕业,和土豪的最本质区别,在于保持着农民模样的本色与朴实,毫无浮浪之气,没有钻进都市的勾栏瓦舍,灯红酒绿,快意人生。家境的渐趋富裕,为他痴迷化石添上了彩翼。他守着根之所在的老高川和王大夫梁,上北京,下西安,不断拜师深度探讨化石。西去甘肃的化石产地以及博物馆交流观摩。在老高川自辟场所,自筹资金从北京雇来高级技师复原当地的化石,终于自己建立起化石博物馆。他对待化石的造诣之深,站位之高,格局之大,够得上巨擘式的专家。他亲自绘制每一个复原图样。这不仅有线条清晰、尺寸准确、材料预算之讲究,更得把握来自不同方向的力的互相制约与平衡,尤其是造像的情态。
他可以准确说出复原车间随便一个化石部件来自什么动物,乃至代表的地质年代。他一己之力建立起四五百平米的三趾马化石博物馆的斐然成果,在国内甚至世界也属于寥寥无几。他先后向府谷文庙、府谷神龙山古生物化石博物馆、在建的府谷自然资源博物馆,无偿提供了十四尊远古大型动物的完整化石,以及逾百件种类各异的化石部件。他对化石的关爱,有着义无反顾、迎难而上的责任感与使命意识,将一己之名利忽略到微生物的地步。
越是沉得住气的人,越不固步自封,越在创新,在开拓,在提升。刘毕业深知老高川的三趾马化石孕育自王大夫梁,重见天日于王大夫梁,只有展示在王大夫梁,鼎力于新王大夫梁建设,才真正属于世界。便围绕化石,配套服务于化石,以响应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建设美丽乡村为核心,以点滴的努力和改善,争取让王大夫梁亮起来,美起来。他修复祖宅,让“勤俭为宝”的祖训屹立不倒。并在祖宅旁新建仿古村民议事厅,每年除夕筹备羊肉、美酒邀集全村人一起过大年,营造和睦村风。他硬化进出道路,消除了晴天漫灰尘,雨天两腿泥的尴尬。他组织人力在荒坡荒地植树造林,使王大夫梁逐渐被绿色环抱。
他自建塑料大棚种植蔬菜水果,自建养羊、养鸡、养兔场,尝试范例新型农业,使王大夫梁在产业革命中放射出新农村的魅力。他导流井沟的大大小小的泉水,造出深潭养鱼观景,并将一道乱石沟回填平整为菜园配套,服务于为村里修建的幸福院。他修栅栏,通电照明,将化石矿洞保护起来,并在旁边平整出场地,准备近矿重建化石博物馆,作为王大夫梁的核心景点。经他一人出资建设,王大夫梁雏形呈现新型农业加乡村旅游的态势。他面临着资金与技术的致命困难,但仍然在不急不躁努力着。这样坚韧、执着、落实、倾情建设家乡,夯实的恰恰是民族复兴的基础。
如果说刘毕业对化石是情有独钟,对王大夫梁是情有大忠,对朋友的援手则是义有大伸。朋友兴办的镁业公司因为管理不精细,市场把控粗疏,终致资金断链,高负债难行,面临破产倒闭的巨大风险。刘毕业不忍心朋友倒下去,在多方牵线搭桥谋求更有实力人士与朋友合作未果后,便亲自出手,帮助朋友重新聘请总经理,不求回报亲自把关改进管理作风,经二年努力,朋友的企业渐渐走出困境,拧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这凭着自信与胆识,外现出的热心与仗义,在经历民间信贷导致信用严重危机的当下,实在弥足珍贵。
刘毕业,不说大话,不唱高调,不贪图虚荣而到都市的殿堂张扬风光,扎根王大夫梁这个寻常山村,沉心静气保护化石,构建美丽乡村,寻常百姓,不乏高屋建瓴之气度与智慧,已经用自己的成就和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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