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怀左
01
我爷爷年轻时当过兵，老来整天在村里闲逛，手提一个带茶渍的保温杯，走到哪里，“老李头”的招呼声，此起彼伏。
太小的时候，我真以为他的名字就是“老李头”，直到后来看到他的身份证，上面的名字，是李同维。
哦，原来他的大名是李同维，“老李头”只是一个称呼，并不是什么真名。有趣的是，偶尔他带我玩时，别人会笑着调侃我为“小李头”。
“小李头，快捏下你爷爷的鼻子，你越使劲捏，你爷爷越给你买好吃的。”
别说，我真会捏，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别人说什么，我大概率就会去照着做。动手捏鼻子的另外一个动力，还有我爷爷的笑，我一捏，他就会笑，仿佛我打开了一个开关，而且是让他开心的那个。
他对我很好，我为了让他开心，所以经常用力捏他的鼻子。
晚上睡觉时他通常会给我讲故事，讲多了以后，我变成了一个爱听故事的人。其实他的故事就那么几个，什么村里有四棵大树，拼合起来就是一条龙；什么女娲补天的时候，掉下来一块石头，就变成了我们村等等，翻来覆去，给我讲了无数遍。
在我四五岁时，我奶奶去世。葬礼我已经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来来往往的人很多，我在一个屋檐下，吃了一个很甜的果冻。天好像还下着雨，但果冻，真得很甜。
打我上小学以后，因为家里开小卖部，我就和爷爷生活在一起。每天早上，他会给我煮一包方便面，切葱切，下鸡蛋，有时候还切进去一根火腿肠。
这个配置的方便面，在90年代的农村，绝对是皇冠级别。除此之外，他煮方便面还有一个不一样的操作——倒老抽。通常他会先把方便面料包倒进碗里，然后倒老陈醋和老抽，等面煮好后，捞面进碗，倒汤水，用筷子搅几下，一碗黑乎乎的皇冠级方便面宣告完成。
真的，我认真问过他：为什么汤是黑的？他也非常认真地告诉我：汤越黑，营养越多，吃的时候一定要把汤全部喝完，一滴不剩，才是好孩子。
我听进去了，每次都把所有的汤喝完，气势，如鲸吞牛饮。
20多年后，有次女朋友饿了，让我帮她煮包方便面。我自信满满，买面、鸡蛋、火腿、老抽、陈醋，并告诉她：你就等着，我煮的方便面你绝对没吃过，保证让你忘不了。
她确实没吃过，而且现在还记得，但那天下午，我们整整吵了三个小时。
那根本不是面的问题，而是认知与习惯的碰撞，是手艺和口味的争锋。当她一声声怒吼“你是不是有病，方便面里为什么要加老抽”时，我感觉到了深深的孤独，是那种手艺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也是二十年手艺无法继续传承的哀叹。
记得我爷爷的晚年，他好像过得并不开心，曾经认识的老伙计逐次凋零，现在想来，他一定是非常难受的。
那些年村里经常响起唢呐声，我们小孩忙着去吃席，数数几个菜，再看看有没有硬菜，他什么感受，那时候的我，根本不知道，也没有去问的意识。
后来他爱上了打麻将，水平不怎么样，但坚持天天打，每月发的退休金，除了吃喝，其他的全输在了麻将桌上。我不理解，还说过他几回。有次他很生气，直接骂了我：你好好学习就行，别管我！
那次我哭了，因为他很少对我发火。于是我摔门离去，走之前还吼了他几句。
到现在我才懂，老年的孤独如山巅枯草，往下望去，郁郁葱葱，回首看时，只剩下自己残败的身躯。能聊天的人挨个离开，和小辈再没什么话可说，心中的想法无人知道，想作一下找点存在感吧，换来的可能是不理解和批判。
孤独，如无边大海，不被理解的老人，如海中央的溺水者。
呼喊，连回音都没有。
02
我喜欢《小王子》，读了一遍又一遍，里面有爱与孤独。
小王子的星球只有一座房子那么大，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唯一的消遣就是默默欣赏日落。他说：“有一天我看了四十四次日落！你知道吗，人在难过的时候就会爱上日落。”
其实他爱上的，又何止日落。
听说绵羊会吃矮小的灌木，他问：“那么它也吃花朵吗？”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继续追问：“连有刺的花也吃吗？”
后来我才知道，反复提到就是关心，一次次追问的背后，是心中最深处的隐藏。
小王子的心里有一朵带刺的玫瑰，即便离开了自己的星球，他依然牵挂那朵玫瑰。“如果有人爱上一朵花，天上的星星有亿万颗，而这朵花只长在其中一颗上，这足以让他在仰望夜空时感到很快乐，他会告诉自己，在星空的某处有我的花……”
可流落到地球之前，他并不明白花的心思，把撒娇当做作，把想念当难猜测。玫瑰许多随口的话，让当时的小王子很不开心，也就是后来他才知道，重要的是看她的行动，而不只是听她的言语。
看不懂时，随便一句话就让他大惊小怪。
看懂之后，才发现每一句无心之谈其实都是在乎。
玫瑰精心打扮后，在小王子面前装作漫不经心：“哎呀，我刚起床，不好意思，我还没洗漱。”被小王子问到身上的四根刺时，玫瑰说：“老虎要来就让它来，我可不怕它的利爪……但我怕风，你能不能帮我找个挡风板？”
小王子当时只觉得花傻，后来才知道，花只是想和他多一些交集而已。
心事全藏在拐弯抹角背后，历经千帆后的小王子，才看懂了当初的天真与深情。开头的时候总是那样，突然而至，猝不及防，结束的时候也总是那样，天各一方，不再打扰。
有些人就是晚熟，没办法，那就是命运。
遇到狐狸之后，小王子才真正理解爱的意义。他遇到了很多玫瑰，才知道当初他星球上那朵玫瑰的好。他为她浇过水、盖过玻璃罩、挡过风、消灭过毛毛虫，倾听过她的抱怨和吹嘘，也倾听过她的沉默。
“正是你为你的玫瑰付出的时间，使得你的玫瑰是如此的重要。”
其实，被驯化的不只有玫瑰，还有让小王子懂得了爱的意义的狐狸。狐狸也需要被负责，但它没有说出口，或者这就是更成熟的爱。“我没有痛苦，因为我得到了小麦的颜色。”
孤独是人生的必修课，每个人都得面对；爱是人生的选修课，能不能上好，全看悟性。
小王子最后懂得了爱的真正意义，但他眷恋的星球与玫瑰，却再也回不去了。
些许无奈，但这就是人生。
03
最近我在重看《百年孤独》，以前只能看个大概，不理解人性深处，这段时间我逐渐看明白了，个体的孤独，让我觉得触目惊心。
家族开创者老布，他有着杰出的创造力和探索精神，每次看到新东西，他都会用极大的热情去研究一番。当时的他，是唯一看清这个世界现状的人，“世界上正在发生不可思议的事情，咱们旁边，就在河流对岸，已有许多各式各样神奇的机器，可咱们仍在这儿像蠢驴一样过日子。”
可他的执着与追求不被当时的人理解。人们都觉得他疯了，导致他只能孤独地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埋没了抱负和才华。最后人们把他绑在了树底下，老布孤独死去。
不被理解，默默离开。
老布的妻子乌尔苏拉，善良、热情、积极、能力强。她一辈子操持家庭，凡是经她手的事情，她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看起来并不孤独，实际上她用忙碌掩盖了孤独。
年轻时她不懂家人的种种做法，虽然关心，但很多时候会用较为粗暴的方法去对待。年老她穿破了时间的迷雾，看明白了家族中的每一个人，但那时已没有人理解她。曾经的女强人，就那样被遗弃在了黑暗里。
乌尔苏拉的葬礼，没有多少人参加，因为认识她的人早已经死去，作为马孔多的开创者之一，已经成了一个局外人。
她一辈子很忙，她也爱着家里的很多人，但她的付出，在子孙看来，苍白又无力。
有一个细节我觉得很悲哀：晚年的乌尔苏拉，被孩子们当成玩具，在家里随意拖来甩去。
老布和乌尔苏拉的二儿子奥雷里亚诺，年轻时揭竿而起、发动革命。他一生发动了32场武装起义，遭遇了14次暗杀，73次埋伏和一次枪决，但皆免于难。
他一生闹革命，站在权力之巅，可高处不胜寒，在刀光剑影中迷失曾经的自己，老来只能靠打小金鱼去疗愈已经死去的心灵。就那么高大的人，他的死也很突然，小便时，一头扎到了树上，就此离世。
什么金戈铁马，什么纸醉金迷，到后来，都是一抔黄土。
奥雷里亚诺的妹妹阿玛兰妲，一生爱而不得，在渴望与恐惧中，孤独老去；他的哥哥何塞，年少时因不被理解而离家出走，归来之后因为与丽贝卡的婚姻，被妈妈赶出了家门。
读《百年孤独》，会感觉世人皆苦，孤独谁都逃不过，确实是一门人生必修课。
马尔克斯也真是有才华，他不是在写一个个符号，而是写明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写清楚了他们的爱恨情仇，还有别样的孤独。
说实话这本书让我想到了很多东西，具体是什么，不太好说，也许是更深一层的洞察，也许是对细腻的观察。
我记住了被绑在树下的老布，晚年失明的乌尔苏拉，默默打小金鱼的上校，死前给自己缝制寿衣的阿玛兰妲，被枪决前的阿尔卡蒂奥，为女儿筹学费的奥雷里亚诺第二，逃过大屠杀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研究羊皮卷的奥雷里亚诺……
特殊的孤独中，有普遍的孤独。
「后记」
我个人体会过的最真切的孤独，是在喧闹的人群中，在应付式的哈哈大笑中，那颗倍感疲惫的心。
以前我总想逃避，现在才真正明白，更好的方式是以平常心去接纳孤独，并且与孤独前行。极端的方式，也许会带来更多遗憾，平常对待，反而会让我更加强大。
那天，我也看了四十四次日落。
再后来，再也不惧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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