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一个“另类”。比沈从文更“另类”的,是废名。
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文学评论家刘西渭(李健吾)曾“预言”,废名的作品“像海岛一样永久孤绝的命运”。
然而,虽然小众,“却是少数人的星光”(当代作家格非语)。
周作人视他为“得意门生”,朱光潜“惊叹它真好”,汪曾祺坦言受过他的影响。
废名把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直觉、象征手法移用到了小说创作中,把乡村世界“小桥流水人家”的颜色、形体、光影、声音和寂静,幻化重组为一个“田野乌托邦”。
他不喜写人情世故、财富地位。剥离了这些“身外之物”后的“故乡”黄梅,仅仅保留了人性深处那种最清新、纯粹、无功利的自然之美。
年,废名出版了他的短篇小说《竹林的故事》,文坛波澜不惊。因为冲淡、写意、田园牧歌,俨然是时代风雨中的一个异数,甚至受到诸多人的指摘和批判,在主流话语中处于最底层。
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博弈,一直在持续。固执地用自己的方式,将自己内心的敏感和细腻的情思,结合故乡黄梅,书写出属于他自己的“精神原乡”,废名是成功的,却也是寂寞的。
“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都市文明“惊吓”出来的精神返乡之旅
城市生活的苦闷,是废名的心病。
他在新诗《街头》中写道:
乃记不起汽车的号码X,乃有阿拉伯数字寂寞,汽车寂寞,大街寂寞,人类寂寞。
城市文明叫嚣前进的时候,敏感的废名看到了深藏其中的不安。
都市文明病、商品经济、工具理性以及资本主义价值观的侵蚀,使得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农村文明开始出现瓦解,平和恬静的田园乡村生活被吞噬。
受了都市文明惊吓的废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精神返乡情感。他化身为“少年阮仁”,表达了由乡入城的内心苦闷:
住京以来没有一天快乐。起初还打算就是这样混下去,仔细一想,觉得这太不稳妥……——短篇集《竹林的故事》之《少年阮仁的失踪》
他深感时事的“不吉利”,无处可去,日日住会馆,又时时想着江南。乡村成了他唯一能寄予希望和理想的领域。
青年时期的废名。作为最早的由城入乡的乡土文学的一代,废名需要建立一个自己的“理想乡村”,来消解城与乡的对峙所带给他的“怀旧”之苦和“逃离”的冲动。
他的黄梅故乡就成了他的精神天堂。童年时期在故乡黄梅获得的审美体验,深深地嵌入了废名的写作中。
黄梅的桥、黄梅的水、黄梅的竹林,都涌倒到了他的笔端。废名在文学的“故乡”中,解放在城市经历精神苦旅的自己,也替民族和文化反思过去、求索未来。
《竹林的故事》里的故乡,既是黄梅,也不是黄梅。废名笔下的乡村和现实存在的黄梅乡村,互构、互涉,似梦似幻,形成了一个富有张力的、神似索绪尔的符号语言学中所提及的“符号世界”。身体回不去的故乡,精神可以回去。
“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
隔离现实残酷纷乱的“田野乌托邦”
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一共有14个短篇。篇幅都不长,读起来却“爽口爽耳”、很是“新鲜”,好像就身处这个“田野乌托邦”之中一样,荡涤心灵。
这和废名借鉴中国古典诗论中的“意象”说,使用了大量自然意象,构建一个充满理想性的符号系统,紧密相关
作为“乡土田园生活”的景色。小说集《竹林的故事》中的各个短篇,无不使用了大量小桥流水、茂林修竹等自然意象。小河、树木、翠竹、小桥、黄昏,这些自然景色,共同构建了一个远离尘世喧嚣、宁静温馨的理想世界,处处充满生机。
最典型的要数同名短篇《竹林的故事》。
出城一条河,过河西走,坝脚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种茅屋。茅屋两边都是菜园:十二年前,他们的主人是一个很和气的汉子,大家呼他老程。
据废名回忆,当时的黄梅,在他回家的路上也是如此一般的场景,与这些景物大同小异,如下坝走桥、河、竹林等景物,都是历历在目。
类似的景物构成,简单却不失意境,印在读者脑海中,构成了废名“田野乌托邦”的通道。一进入废名乡村这个符号,这条熟悉的路,便出现了。
作家废名,就隐身于此地,在一个竹林、小桥、流水的“精神原乡”中,追求内在的精神安逸。
湖北省黄冈市黄梅县今貌。作为“人性诗意栖居”的景色。这些自然意象所构成的符号,虽然简洁爽利,但是同时也情深义重,充满了极具废名个性化情感色彩的表达。
它们不仅仅营造了一个与现实社会的残酷纷乱“隔”着距离,宁静、祥和的乡土田园世界,而且也是一种人性诗意栖居、人和自然之间的理想关系的表征符号。
《竹林的世界》中,三姑娘自由快乐地生活在“绿竹”的世界中,“绿竹”也象征了三姑娘美好、坚强的关系。“绿竹”构成了人物理想的生活环境,同时也点染出了人物的精神面貌。就如同中国山水画中的人和景的关系。
短篇《河上柳》中,陈老爹是社会最底层一个唱木头戏的,社会荒乱,生意也快没了,只剩容身之所和河边的一排柳树。可是大水冲过,柳树纷纷倒下,只剩下头顶的苍天。
“霹雳一声,杨柳倒了”,这隐喻着陈老爹温暖而古朴的生活消失了。陈老爹、河、河边的一排柳树,寥寥几个意向,便足以构成整个文本意义空间。
废名用简洁的笔墨,点染了一个没有被现代文明侵蚀的世界。《竹林的故事》虽然都是一些竹林掩映的茅舍、河边的古柳等,没有名山大川的盛大风景,却有着“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的自然美好。人与自然相互交融,互相镜像。人即自然,自然即人。
深受佛禅思想影响的废名,也分外珍爱这个相对于现实浑浊空气的纯粹的空间。在人人弃传统而迷恋西方的潮流中,他从未动摇过。这也证明了,废名的“田野乌托邦”不是什么赶“乡土文学”潮流的应时之作。
结语:自然之美的审美补偿
废名的故乡,是寂寥的,却又是不可或缺的。
从废名的黄梅故乡,到沈从文的湘西边城,到汪曾祺的水乡高邮,文学为什么离不开“精神原乡”?或许,通过文学世界补偿人的情感缺失,恰恰是一种无功利,最能满足精神需求的审美活动。
当理想和现实冲突时,废名把审美理想转移到自然景物上,通过对自然景物的审美关照,诗意地消解了现实的黑暗,从而得到审美心理的补偿,就是一种艺术对抗现实的典型代表。
小说中,自然意象不是自然景物的实体,不是对自然景物的客观再现,而是和作者有着共同情感的审美对象,有着自身的内在生命力。废名将自己的情感注入到自然景物上,营造了一个镜花水月般的世外桃源,治愈自己,也治愈世人。
废名、俞平伯、沈从文、汪曾祺。揆诸现实,技术进步,看似缩短了人与自然的物理距离,却也拉大了审美距离。
奉行着工具理性的标准,总想着以最小的投入获得利益的最大化,将人带入了一种审美功利化的焦虑状态。
放弃用心灵去感受、体悟的审美努力,依恋摄影、摄像、PS,“上车睡觉、下车拍照”,亲近自然的旅途,往往徒然只剩发朋友圈、秀生活。人和自然越来越近,却越来越远。
在这种现实文化语境下,值得重读废名和《竹林的故事》。小说中,无论是竹林、青山,还是桃园、杨柳,小桥,它们都是三姑娘、陈老爹等人眼中、心中的存在,染上了人们或喜悦、或悲伤的情绪。
这也启发我们,只有在自然中亲身经历,在自然中思考,在自然中体验生命,才能欣喜于自然的昼夜、冷暖,懂得欣赏自然的气息和灵韵,从而化解生存焦虑,获得心灵上的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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