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嗦”这个字被宜昌人使用得很多,表示的意思却是“吮吸”,显然是作为动词使用的。在宜昌话里,婴儿吮吸手指叫作“嗦指尕儿”,吃棒棒糖叫“嗦棒棒糖”,取少许某种食物品尝味道叫“嗦味儿”……一个“嗦”,让与嘴有关的动作形象而生动。那么“嗦丢”是什么呢?
童年的时候,我跟着祖父、父亲在船上玩,看到一个大瓦盆里装满清亮亮的水,水里有半瓦盆小汤圆儿一般大小的三峡石。随着船的颠簸,三峡石五彩缤纷地在瓦盆里折射出光芒,很有趣儿。我犹如发现了新大陆,坐到瓦盆边,把手伸进瓦盆里浩来浩去,又把三峡石捧起来丢下去。玩得正起劲儿,爷爷走过来轻轻拍打我的屁屁说,你个龟孙子,把我们的下酒菜当玩意儿玩呀!我瞪大眼睛对爷爷说,明明是石头,你说是下酒菜,骗人!爷爷笑咪咪的把我抱到“官仓”(柏木船中间最大的船舱,不装货物时是船上的活动中心)里坐下,指着船舱中间一个火炉对我说,过一会儿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骗人了。
爷爷话音未落,一个伙计(船员们除了驾长——船长之外,都称伙计)果然端着一筲萁石头儿来了。烧火佬(伙夫)把铁锅放到火炉上烧起来,等锅底发红了,把油倒进去之后,赶快把石头倒进去,迅速翻炒几下,加进盐巴、花椒、生姜和一大把红彤彤的“七姊妹”干辣椒,再翻炒几下从火上把锅端下来。烧火佬在翻炒时,铁锅里发出悦耳动听的叮叮咚咚的响声,让我好入迷。以至于后来我听到交响乐的声音,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在长江的波涛之上,那条柏木船上翻炒三峡石的声音。正在我入迷的时候有人给爷爷端来一碗酒,爷爷用筷子点了几下,蘸了一点儿酒喂到我的嘴里,嘴里立即生辣生辣的,爷爷笑了笑,然后夹起一颗石头喂到我嘴里,并告诉我只能嗦不能咬,不然的话牙齿都没了。那颗石头烫烫的,在我的嘴里滚来滚去,麻辣鲜香味道十足。爷爷问我,是不是骗人的?好不好吃?我没有精力回答爷爷的问题,只是忙着吧唧吧唧地嗦着三峡石上面的味道。爷爷和他的伙计们看到我如此用力,都哈哈大笑起来!爷爷看我忙活了一会儿,马上告诉我快吐出来,别给我吞到肚子里去了,那就麻烦大了。听到爷爷这句话,我把嘴巴马上张开,咕咚一下,石头就滚到船甲板上面,滴溜溜地滚了很远。爷爷对我说,龟孙子快给我捡起来,明天还要嗦的!
石头从嘴里出来了,味道却还在嘴里满嘴跑,让我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吧嗒着。爷爷和他的伙计们没有我这样贪。他们喝一口酒,拈一颗石头喂到嘴里,嘴巴用力一嗦,马上用筷子从嘴里夹出来丢到一边的筲萁里。爷爷说,看见没有,一嗦一丢,这道菜就叫“嗦丢”。我开心一笑,这个名字好好玩呀!我也用筷子学着爷爷去拈石头,却一拈一光(滑),总是拈不起来。爷爷不帮我,他知道我会想办法把那颗石头喂到嘴里去的。我没有辜负爷爷的信任,虽然颤颤巍巍,还是成功地把一颗最漂亮的石头喂到了嘴里。那种实实在在的感觉,那种斑斓的色彩,那种五味俱全的口感,让我不愿意把那颗三峡石轻易地“嗦丢”了去。
我问爷爷,是谁最早把这个石头当菜吃的,为什么偏偏要选择石头当菜呢?爷爷说是哪个最先吃嗦丢的,他不知道。但是他说肯定是被逼得实在没办法了,才想到这个苦办法的。在长江三峡行船,会遇到很多想不到的事,让船不能按计划行走。比如狂风暴雨、山洪暴发、江水猛涨等意外事件发生了,柏木船就必须找一个能避风浪躲灾的地方停下来,桡夫子们称之为“扎滩”。扎滩的时间有长有短,船上储备的菜就会吃完。曾经听老辈子讲,有人一颗豆豉从宜昌吃到重庆。这肯定是个传说,因为无论怎么只嗦味儿,也是不可能的,但是却说明了桡夫子们生活的艰辛。桡夫子们经常说“油盐吃木渣”,其实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他们认为只要有油盐,什么东西都可以生味,都可以做菜。我猜想在没有菜吃的情况下,桡夫子们肯定想过很多办法。父亲曾讲过他们“选择”菜的过程。他说他们试过向日葵的叶子,但无论把多少油放进去,吃到嘴里的向日葵叶子都毛刺刺的,无法吞咽。他们还试过很多树叶、野菜,但是担心树叶和野菜有毒,而且采择和清洗很麻烦。于是他们最终选择了这些圆溜溜的三峡石。用三峡石做出的“嗦丢”,有油盐佐料的味道,还有火红的干辣椒皮子酥酥脆脆的辣味儿,把桡夫子们的豪放刺激得酣畅淋漓!而这样的“嗦丢”绝对没有别的怪味,石头在嘴里很有质感,让人觉得实在并且有趣。特别是这些“食材”取材方便,又可以循环使用,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嗦丢”的命名不仅生动形象,还让人认识到桡夫子们虽然生活得艰辛,但是对生活的情趣还是很有感觉。这样一“嗦”一“丢”,一进一出,不仅画面十分生动,还刻画出了桡夫子们生活旷达与洒脱的形象。以至于桡夫子们在菜品丰盛的日子里,也把“嗦丢”作为一道风味菜保留并传承下来,使“嗦丢”成为桡夫子们品味生活的一种消遣方式。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在柏木船顺风顺水的时候,桡夫子们会弄很多菜下酒,但是也不会忘记从瓦盆里捞一些三峡石做一盘亮晶晶油汪汪的“嗦丢”。被桡夫子们循环“嗦丢”过的三峡石,一颗颗被滋养得晶莹剔透。泡在瓦盆的水里,那些“嗦丢”就像眼睛一样,清澈明亮,完全是十分精致的工艺品。只是桡夫子们更注重用“嗦丢”把酒言欢,而没有多的闲工夫考量其食用之外的价值。
时空转换,“桡夫子”作为一种职业已经退出了历史的画面,随着“桡夫子”的退出,“嗦丢”也淡出了人们的记忆。但是在生活不断多样化的进程中,近几年来,“嗦丢”又被人们记起并成为一道时尚菜品被推出来了。在过去出美女的氵曳滩,有餐馆再次推出了最有宜昌特色的“嗦丢”,很遗憾的是,老板把“嗦丢”改名为“滋味三峡石”了,把名字这样一改似乎时尚了很多,却把“嗦丢”的形象生动以及它所具有的历史文化积淀都改掉了。还有厨师受“嗦丢”的启发,用三峡石做材料加温,再把麦面饼子放到滚烫的三峡石上,炕出香喷喷的饼子,有的把三峡鱼放上去烤出美味。有的人很有创意地让三峡石作“配料”,在清汤碗底丢几个三峡石,漾出宜昌风情。有的人烧鱼等水产品时让三峡石配伍,凸显一种美食文化的地域特色。
在很多人看来,“吃石头”是一件匪夷所思的怪事,却饱含了一个特殊职业群体生活的艰辛,也展示了那些沐风栉雨人的精神世界的旷达和豪放,同时成就了一道最有地域文化特色的“风味菜”。很多年过去了的今天,我的爷爷和父亲以及他们的“伙计”们都先后远去了,但是在江风浩荡,江水喧哗的峡江之上,在柏木船的“官仓”里吃到的“嗦丢”,以生命力最为强势的文化方式,深深刻进了我的记忆里,至今回想起来,嘴里依然滚动着三峡石的圆润,满嘴奔跑着五味俱全的滋味,眼前是沧桑的三峡,耳畔回响着爷爷和他的伙计们奔放而嘹亮的号子声:“嗦丢”“嗦丢”,一嗦一丢,(幺儿连三哟)快快活活,日子无忧(哟嚯嗨咗),日子无忧(嗨咗)。“幺儿连三哟,嗨咗嗨咗!”。于是,我的热血也情不自禁地“嗨咗嗨咗”地沸腾起来!(韩永强,宜昌散文学会常务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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