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历史剧，兼顾活的历史与活的精神。
——学者众里寻她以历史学专业的眼光看待历史剧
作为一名青年历史学者，笔者之前对于历史剧的态度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很多历史剧拍得确实精彩，确实好看。另一方面，不可避免的，哪怕制作再考究，细节再还原，在历史学专业学者看来，很多电视剧还是漏洞百出，比如时空错位，张冠李戴，无中生有，刻画不实等。
但元旦后，笔者一直在追十几年前热播的历史剧《汉武大帝》，突然对历史剧有了一些不一样之处，也由浅及深，对一些大问题产生了自己的思考。
以最近热播的电视剧《大秦赋》为例，经过两年的超长拍摄期，亿万喜爱《大秦帝国》系列电视剧的观众翘首以待，终于迎来了它的播出。但在服化道考究受到观众褒扬的同时，其注水的剧情和缓慢的节奏受到一大片观众的吐槽。到现在整整播了四十集，还是在讲赵姬，嫪毐，吕不韦这几个情人姘头之间的破事，被网友吐槽：《大秦赋》应该改名为《大情·妇》。
《大秦赋》已经算是近几年历史剧中比较精良的一部了，但仍然受到批评，可见对于历史剧，观众的要求是比较高的。再看今年的这几部历史剧，《清平乐》虽然选取大家很陌生的宋仁宗一朝，但高开低走，情节拖沓。
《燕云台》号称投资巨大，但服化道的粗糙男女演员的面瘫演技饱受批评。而《大秦赋》如今风评也不佳，这不由得让人思考，历史剧到底应该是什么样？历史专业的人应该怎样看待历史剧？历史剧与整个社会的群众心理和经济发展又有哪些关系呢？
一．什么才是一部好的历史剧
在笔者看来，好的历史剧，必然是把握活的历史和活的精神的历史剧。换言之，笔者认为，一流历史剧传播精神和思想，二流历史剧普及知识与常识，三流历史剧就是胡编乱造的圈钱之作。
优秀的历史剧，往往是杰出艺术家，包括天才的编剧，优秀的导演，富有表演经验的演员等人对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他们未必懂得艰深的考据和义理，但他们通过阅读史料，重新与古人交流对话，感受他们的内心活动和外部动作，通过想象、虚构、夸张等来建立集体对于历史人物，对于历史事件的态度和评价。
所谓把握活的历史，就是在真实历史的基础上又不拘泥于历史，艺术家将自己的内心和情感投影到历史剧的创作中，通过对事实情况的放大和缩小，来构造紧张激烈的情节冲突，来设计巧妙吸引人的悬念，来对真实的历史人物进行艺术化的再创造，重新去感悟他们的鲜活的生命。
而把握活的精神是更加难得的，研究历史，了解历史，重要的就是整体理解一个时代的气质和灵魂。在今与古，内与外之间穿梭横行，打通历史的脉络和关节。到了这时，历史本身已经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它展现的时代面貌和历史精神。
优秀的历史剧必然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层次，不同的人都能从中获得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对于对历史剧完全无感的人来说，历史剧能让他们看到情节冲突，吸引他们看下去。
对于想从中获取历史知识的人来说，能够给予他们基本正确的历史知识，增加观众的史学素养。对于对拍摄的历史了如指掌的人来说，历史剧带给他们的，更多是历史精神了。
一流的历史剧总是难得的，自从有历史剧这个题材以来，也总共没有几部佳作诞生。但一拍摄出来，就会成为经典而不断重映。
比如《汉武大帝》，基本根据《史记》《汉书》改编，展现的是整个大汉王朝到了汉武帝刘彻手中之后，由养精蓄锐、休养生息向浑厚雄大，生机盎然的转变，全剧展现了景帝后期和武帝时期的王朝面貌和历史知识，对历史人物的刻画基本做到了真实。陈宝国饰演的汉武帝，既有志向远大，精力旺盛的一面，又有阴鸷深险，绝情寡义的一面，真实地展现了汉武帝的内心世界。
（《汉武大帝》中陈宝国饰演的复杂的汉再比如《神探狄仁杰》，全剧以武周时期为背景，说的是宰辅狄仁杰四处查案，挽救苍生的故事。狄仁杰作为帝国的顶级官僚，对浩浩黎元的重视，对李唐神器的执着，对武则天复杂而小心的态度都刻画得十分形象而逼真。
全剧展现了大唐帝国百姓生活的繁荣和各国之间友好往来的场景，真正把握了大唐的气质。
再比如《大宋提刑官》，全剧每一个案子，历史上都没有发生过，但宋慈是真的，《洗冤集录》是真的，全剧主要普及的，是中国古代重视刑狱、人命关天的思想，更展现的是在历史与现实中同样存在的正邪之分，清流与浊流之间的斗争，官场的潜规则和厚黑学，对腐败生态的批判和讽刺。
可以说，到了《大宋提刑官》，历史剧更加注重历史与现实的联系，注重把握所在时代的大气象和小气候。
（《大宋提刑官》说的已经不光是历史，再到《大明王朝》这种被认为是历史剧神作的电视剧，就更加可以看出，全剧除了几个人物是真实的之外，其他所谓“毁堤淹田”“改稻为桑”等情节基本都是虚构的。但作为编剧兼历史研究者的刘和平，并没有胡编乱造，而是根据明朝当时财政紧张、国用匮乏、君主自私，正邪对立的历史事实情况，用嘉靖和海瑞这一对历史上有名的矛盾，展现他对整个封建国家机器运转不灵、紊乱无序状态的思考，展现他对大历史之下每个人都身处潮流和漩涡之中，苦苦挣扎、欲动不能的局面的认识，着重刻画皇统、臣道、道统、民生四者之间既矛盾又联系的历史气象，最终借海瑞的口和手，表达整个封建王朝日暮西山，专制主义最终不容于时代的历史方向。
（嘉靖皇帝所谓的“清浊”哲学）
当然，要想达到一流的境界，就对编剧、演员、导演等都提出极高的要求。历史剧之所以难拍，有如下几个原因。
首先就因为缺少好的剧本和好的编剧。在专业化壁垒逐渐加高的今天，对其他行业充分了解的斜杠人才越来越少，而很多编剧自身限于能力和艺术素养，也很难有精力去涉足自己不熟悉的领域。所以像刘和平、高满堂、芦苇这样入乎历史又能出乎历史的编剧很少。而市场和观众又对历史剧有需求，所以各种胡编乱造，浮皮潦草的垃圾历史剧占据了行业主流。
笔者曾经对著名垃圾编剧于正的作品进行统计，不由得惊叹其胡编的范围和力度。于正瞎编的历史剧，竟然上讫楚汉，下到民国，大半个中国历史全被他祸害了一遍。而且其编的历史剧，基本上就是披着历史壳子的玛丽苏无脑电视剧，完全不值得看。
而目前最接近于一流的，反而可能是热播综艺《国家宝藏》中的历史剧场。虽然每一场都稍微有点矫揉造作、用力过猛的嫌疑，但编剧对每一个本子都是非常用心地在创作的。衍圣公朝服的前世传奇，渗透的是对礼仪的理解和认同。
《四部医典》的前世传奇，表现的历史上藏族医生的仁心和藏医的深厚内涵。而乾隆朝天文仪的前世传奇，着重歌颂了清代杰出女天文学家王贞仪崇尚科学、不为礼教所压迫的真女权精神。
说实话，如果没有《国家宝藏》，笔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有王贞仪这个人，更不会知道清代天文学的发展状况，因为天文学史，哪怕在历史专业和天文专业里，都是极为偏僻冷门的。《国家宝藏》的前世剧场，拂去了王贞仪这个人身上的历史灰尘，重新赋予她精神和理想。
（《国家宝藏》中扮相清新可人的张子枫二．历史专业与历史剧的联系
历史专业的人对于历史剧的态度基本和笔者类似，处于矛盾和纠结之中。但笔者在观看《汉武大帝》的时候突然思考到，其实历史剧在一定程度上，对历史研究者是有很多启发的。
历史剧有台词，有声音，有画面，有表情，当观众沉浸在其中的时候，他仿佛是在和千年前的古人对话，°地置身历史之中。而其实，我们今天能看到的史料，其实有何尝不是一个个更加真实的历史剧本和历史故事呢？
从《尚书》到《春秋》，从《史记》到各类笔记小说，中国史学一向注重的就是叙事传统，讲故事、讲好故事、讲对现实有用有启发的故事，是传统史学和传统史学家的追求之一。
比如我们读《史记·李将军列传》，司马迁用他的生花妙笔，展现了李广射虎的场景“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视之石也。因复更射之，终不能复入石矣。”这段描写一直为后世文学家所赞扬，李广由紧张到舒畅的心理，力射“猛虎”的神态和动作，都在短短一行字中展现了出来。
再比如读《史记·陈涉世家》，讲陈涉和吴广密谋起事的场景，从帐中谋划到以狐鸣鱼书传播灵异，再到杀将立威，移步换景的蒙太奇手法，将中国历史上第一场农民起义的发生描写得活灵活现，千载之下我们还能回到当时大雨时期的那几天。
其实，很多史书都和历史剧一样，有史家想象的成分和书写的指导思想在其中，渗透着史家对历史，对官场，对整个王朝生态的理解。
比如陈涉的这次起义，我们已经不能知道当时真实的历史场景是什么样的了，我们可能会质疑司马迁是怎么知道陈涉与吴广在帐中密谋的什么。
正如李开元先生在代表作《秦谜》中说的那样，历史上的事，百分之九十九都留不下一丝痕迹就消失了，能留下来的东西都是最重要的。
史家在书写历史的时候，自然也是在创作，只不过他的创作更有依据罢了。比如司马迁，他当然不知道历史上陈涉与吴广到底说了什么。但他去过陈涉起义的大泽乡，哪里肯定流传着不止一种关于陈涉起义的传说，司马迁选择其中最“雅驯”的一种，根据当时的社会生态和陈涉吴广作为社会最底层的思维方式和口吻，写出了这段情节，我们大可以信史看待。
真实的历史既然已经为法国新史学的专家所指出是无法完全追寻的，那么最大限度地还原历史就是我们作为历史专业的学生的不懈追求。
同时，历史是鲜活的，复杂的，因果循环而富有生气的，不只是干巴巴的文字。读《李广传》，司马迁写李广射虎，我们在脑中不由自足地展开想象，读史书中饿殍遍野的惨状，我们心中会染起深深的哀伤。这种对历史的同情之理解和想象之理解，是寻章摘句的腐儒最欠缺的。对人的关怀和重视，是一个历史学家最重要的特质之一。而这从历史剧的演绎中，我们能更好地看出。
（古画中的“李广射虎”）在专业化壁垒不断加高的今天，行业之间是真正的“隔行如隔山”。而历史学正是这些行业中最小众的一部分之一。从古到今，真正专业的历史学家没有多少，最多再加上全谢山、苏东坡这样的历史爱好者。大多数人对历史，其实是不那么了解的。
我记得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的刘志琴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提到，有一次邵燕祥先生问刘志琴，你写的论文和书，有多少人能看点？刘志琴先生不好意思地说：“大约就是同行吧，也就搞相同课题的人。还要有机会看到这一杂志的，十几个、几十个，不会多。”
刘志琴先生已经是业内顶尖的历史学家了，哪怕她写的文章，其传阅范围也不是很广。正如刘先生所担心的那样“史学的社会功能在逐渐丧失”，逐渐成为一个小圈子里的从业者的自我满足。像《史记》那样为历代读书人所必读的时代已经远去。
更有一些历史学家，所做的皆是寻章摘句的腐儒之学，既缺少历史眼光，又缺少历史见识，只不过比别人多读了一点史料，对历史的见解还未必有刘和平这样的专业编剧高。每当有历史剧上映的时候，一边靠批判其中的史料错误发声圈钱，一边又自恃清高看不上非专业人士拍的历史剧。
李零先生曾经提到，在古文字学研究领域，很多研究者做不出什么成绩，就以比别人多认识几个小篆、古字为荣。还提到王蒙先生的话：“多认识几个狗字儿，有什么了不起。”很多史学人自己便将专业和社会隔开了。
目前，叙事传统和公共史学又在蓬勃兴起，很多大历史学家都对此有所反思和自觉，开始用公众和业内人士都能接受的方式探索如何重新深入浅出地讲历史。
《万历十五年》开一代滥觞，李开元先生更将自己的《秦崩》《秦谜》《楚亡》视为自己的“历史三书”，将其看得比自己的代表作《汉帝国的建立与刘邦集团：军功受益阶层研究》看的还要高一点。他说“不仅要研究历史，还要书写历史”。
而曾在国外留学，对社会科学理论和传播十分了解的王笛先生，也在《茶馆》《袍哥》中试水地方史研究的新模式。这些都是新时代历史学家的自信和自觉。
三、余论：历史剧在社会变迁中的变化
随着时代发展，历史剧也在不断改变。在传统戏剧的时代，历史剧主要是上演人们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等。
比如三国、隋唐等，满足人民群众在辛苦劳作之后消遣娱乐的需求。同时通过褒贬善恶，达到与“高台教化”相类似的效果。人们看三国戏，知道曹操是坏的，就努力追求不去学曹操。偶有如《窦娥冤》这样借历史来讽刺现实的历史剧。
而到刚建国时期，历史剧主要服从政治宣传的需要，按照官方叙事去讲述。比如《武训传》，《蔡文姬》《武则天》等等，都是为了宣传而演绎。
其中《武训传》还引起了一场变动。文艺在政治的前面扬尘开道。而这种模式发展到极点就是十年时期的八大样板戏，其中如《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都可以算作历史剧，是官方借历史的壳子来大呼政治口号。
而到了改革开放时期，人们压抑了几十年的状态被一朝揭开，各种文艺形式百花齐放。历史剧以正剧和戏说的两条发展路线不断前进。
90年代《戏说乾隆》被引进到内地，人们第一次看到历史剧还能这么拍，这么演。英俊潇洒的郑少秋扮演的乾隆皇帝不好好在宫里待着，四处寻花摘叶，甚至在房梁上上蹿下跳。这部剧引起了戏说历史的潮流，比如风靡一时的《还珠格格》等电视剧开始大量产生。
（《戏说乾隆》里的郑少秋和赵雅芝）
而正剧经历了从严肃到逐渐软化的过程。以反映领袖的电视剧为例。在八十年代刚改革开放时，大家还比较紧张，对雷池比较敏感，塑造人物还有脸谱化的嫌疑。比如伟大的领xiu总是一脸严肃，在办公室商讨国家大事，为国为民，鞠躬尽瘁的形象，而蒋介石等则塑造非常反动，日夜图谋的是怎样再回内地。
而随着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生活的更加开放，群众心理开始对这种公式化的叙述感到厌烦，官方也在思考怎样才能将历史剧拍得更为人接受。于是开始允许虚构、加工和改造。再加上俩岸关系的不断改善和历史研究的不断推进，平面、单调的历史正剧开始变得饱满而有力。
比如《长征》《解放》等电视剧，对领袖的刻画也逐渐柔化，开始展现他们作为同事、父亲、上级的关怀。到了最近几年，这种趋势更加明显。比如在《换了人间》《海棠依旧》等电视剧中，人物开始逐渐不被历史套住，编剧开始塑造新时代下他们的形象。
比如在《北平无战事》中，第一次对蒋经国这位历来为人所少知却又十分传奇的政治人物进行塑造。
再比如在《换了人间》中，蒋氏父子在逃离内地前，在成都的崇丽阁朗诵两边的长联，展现他们对于内地的眷恋，对于之前所作所为的反思。
再比如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2》中，病榻上的蒋介石仍然关心南海这一中国领土，对参加西沙保卫战的解放军提供帮助，这些在三十年前的历史剧中几乎是不可能看到的。
历史剧的发展变迁，体现的正是时代的转变和群众心理、官方思维的不断转变，是一个值得欣喜的现象。
一流的历史剧实属难得，需要资本市场尊重艺术创作规律，将逐利和获得好口碑作为一个良性循环。同时需要编剧、演员、导演的集体努力.
当然，真正的大历史学家也应该走出书斋，参与历史剧的创作和改编，将史学界最新的研究成果，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表达出来，将历史学家和艺术家对历史的认识结合起来，创作人民群众爱看、有内涵深度的历史剧。
这可能是在专业壁垒加高的现实下，史学社会功能的又一种表现形式，也是史学探索叙事传统的一种新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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